那年花开:凤凰花开的路口

01

我八岁的时候,有了一个师姐,不是一般学校的那种,是真正跟着一个师父一块儿练功的那种。

师姐叫凤凰,大我半岁,我俩都体弱多病,每天放学了会爬半个小时山到半山腰的旧房子,师父坐摇椅上,盯着我们打坐。我好动,坐不到十分钟就乱动,师父蒲扇一下拍在我头上,领子里就灌进一阵风,冻得我一哆嗦。

可师姐不,她一坐就是半小时,蚊子落在脸上都不动一下。我瞄眼瞧她,雪白的一张脸,面无表情,像座雕塑。

吃完晚饭,师父会送我们下山,我住得比师姐近,远远的,就看着我爸冲我挥手。我欢呼着跑过去,一下跳到他背上,就看到师姐定定地看着我。那时太小,看不懂她脸上的表情,直到多年后再回忆,才终于明白她那一刻的心情。

师姐没爸爸,她妈妈挺着大肚子来到我们镇上,正好我四叔急着卖房子,见她娘俩可怜,便便宜些卖给了她们,顺带还搭上巷尾的几亩薄田几分地。

我们同一年出生,她在春分,我在冬至,性子却与生辰截然相反。我是大人们的开心果,小太阳,她却沉默得像闷油瓶,冷得像冰。所以,八岁之前我们都不算朋友,而八岁之后,我们却成了师姐妹。

想来,命运让我们相识,一定自有深意。否则,也不会有人在北方零下二十几度的夜里,去马路牙子上找我,一找就是半宿。

那一年我才二十出头,刚参加工作,和男朋友挤在没有暖气的小隔间里。几乎忘了争吵的缘由,好像是我撒了一碗汤,是我前日厚着脸皮在聚餐后打包回来的,上好的羊肉汤。男友自顾自地刮着电饭锅里的饭,也不问我烫着没,也不拿毛巾拖把,只说吃了再说,不然菜凉了。

我看着茶几上只剩葱蒜的盐煎肉,再看着一地破碎的渣滓,心里倏的涌出一股凉意,好像眼泪都给冻住了。

直到脚上痛感传来,才发现白色的拖鞋尖儿红了一块,突然就特别委屈,声声呜咽,却没有得到半句安慰,才发现对面的人戴着耳机,正盯着手机屏幕,咧嘴大笑。

我悲愤交加,一把扯下他的耳机,只听呲的一声,手机屏幕在地板上四分五裂。然后开始吵,他吵我的小题大做,我骂他的心不在焉,然后沉俗旧事翻出来一一辩驳,仿佛都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儿,最后上升到爱不爱的纠缠,像数不清的争吵一样,最终以沉默结尾。

只是这一次,我提着背包冲出家门,几乎要就此绝尘而去。

大冷的天儿,我穿着拖鞋在街上一圈圈地走,悲愤的情绪冲散了凉意,害怕,往事陈年酱醋倒出来,浓重凛冽。

五年前,我追随着他,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读书,一年前,我放弃家乡优渥的工作留下陪他,这么多年的分分合合、吵吵闹闹,我以为自己都习惯了,却不想,一碗打破的羊肉汤,勾起了我以为习惯,实际却是厌倦的一切。

是的,我厌倦了没完没了吵不完的爱情,厌倦了一下班就闷头游戏的男人,厌倦了格子间里无所事事的八卦,厌倦了北方干得要死的空气,厌倦了跟人抢卫生间,厌倦了永远油腻的合用厨房,厌倦了只有一张大床的屋子,甚至,厌倦了雨夜醒来没有尽头的呼噜声……

我想逃,比任何一刻都想离开这个鬼地方,所以我快走,大步,小跑……若不是拖鞋嗖的一下跑掉了,我都不知道自己何时能停下来。

包里嗡嗡嗡地震了几下,我打开一看,只瞥见手机关机的最后一闪。然后发现钱包落了,钥匙也没在,我站在一条陌生的街道上,握着裤袋里仅剩的几枚硬币。

师姐找到我的时候,我正坐在一个烧烤摊旁啃包子,她穿着迷彩服戴着帽子,还是在军校的打扮。见到我,劈头就是一阵痛骂,吓跑了旁边搭讪的小年轻。

我一时委屈,眼泪就要往外涌,却被她的眼神生生憋了回去。她拉着我去找宾馆,买了棉鞋和泡面。一进屋,我就被赶去洗热水澡,出来的时候,桌子上摆着泡好的的面,还有一杯红糖姜茶。

师姐坐在窗边,看我狼吞虎咽地吃面,不说话,脸上也不见表情。

终究是我忍不住说话,苦水一一诉完,心里竟莫名痛快了许多,才想起,已不知道这是多少次让她陪我了。

我看到墙上钟,时针已偏到二的位置,嗫嗫问她,今天还回去么?

师姐点头,她是偷溜出来的,明儿还得训练。

我心中一愧,刚想开口,便被她堵了回去,她问我,是不是真想回去了。

我一愣,脑袋里浮现出那张熟悉到陌生的脸,只觉心中一痛,终究是点了头。手里是充上电的手机,除了几条垃圾信息,没有一个电话。

师姐看了我一眼,犹疑了半分,让我想好,别后悔。

我摇着头,眼泪就那样掉下来,我说不会了,这么些年,我真的倦了,时间给所有东西都打上了保质日期,爱情也不能幸免。

何况,那个男人并非那么爱我。

师姐不再说话,暖灯打在她脸上,将白日的冷漠一一融掉,配着原本精巧的五官,竟有一种楚楚的姿态。

她突然看着我,说,琴琴,怎么办,我好像也爱上了一个男人。

我永远记得她那时的模样,天真又带点儿迷惘的神色,能让每一个男人心动。

02

师姐刚认识李勇的时候,其实挺看不起他的,他是勤务兵,不用训练,在别人眼里感觉很风光,可说句不好听的,就是领导的奴才。无奈,师姐入伍后当的通讯兵,总有电话时不时转过去,对方接通,声音也是温温雅雅的,丝毫不像部队上的男人。她性子本就偏冷,加上先入为主的抵触,两人打了一年的电话,却半句工作以外的话都没说过。若不是有一天,她转接的电话一直无人接听,她不得不亲自跑一趟领导办公室,或许他们永远都见不了一面。

师姐说,那一天阳光特别好,天蓝得没有一丝云彩,远远望去,地平面像是没有尽头似的,那是我们那座南方山城永远没有的景色。屋门半掩着,她听到浓重的喘息声,心里咯噔一下,来不急报备就推门而入。只见一个男人躺在地上,神色痛苦,一身军装已被汗水湿得通透,他已痛得说不出话来,喉间发出兽般的呻吟。

不远处,电话的听筒从桌上垂下来。

几乎不假思索,师姐便判断出,他就是李勇。看着他灰败的脸色,师姐心里一慌,赶紧叫了人将他送到医务部,后来如何,她却没法知道了。

半个月过去,接电话的都不是那个人,对方声音圆亮通透,偶尔还会开两句俏皮的玩笑,她也并不反感,可总觉得心里有一丝失望的情绪,不是他,依旧不是他……

于是,偶尔会想着,他好了吗?犯的是什么病?还是已经调到其他地方去了?又或者,已经……

每当这时,她就会制止自己想下去。当你对一件事无能为力的时候,最好的办法就是放过它,因为没有意义。而艰苦的生活教会了她,从来不做没有意义的事。

可她没想到,半个月后的某一天,她又一次听到了那个声音,那一瞬间,她心里涌出一股孩童般的欢喜,她听到那个声音对她说谢谢,温温雅雅,似乎,透着难以言喻的温柔。

后来,他们的对话里开始有零星的关怀,他能听出她是不是感冒了,有没有心情不好,甚至难以言喻的心事。也就是那时候,她才发现,其实他懂的东西远远超过一个勤务兵。闲暇的时候,他会看书,无论是时局政事还是小说传记,他的知识几乎包纳了百川,可他想要的,却只是简单平静的生活。

然而,那并不是师姐心中所向,她从是非满天的小镇走出来,深知每一个平凡日子背后的辛酸无奈,那样的生活,她早就过够了。

那时候,她已经在准备军校的考试了,如果能从军校毕业,下基层一年,便能当上干部,而正常退伍的女兵,政府顶多给你安排个不咸不淡的文职,到了那个年纪,再找个还过得去的男人,如此草草一生。

那不是她要的生活,否则,凭她的才情姿色,何必要来军中受这些辛苦。

一年后,师姐顺利考上军校,虽然这其中不乏好友父亲的照拂,毕竟军校名额数金难求。那时候,昔日的战友大多选择退伍,只有零星的几个,要么嫁了人,要么升迁,连好友也厌倦部队的日子出了国,她能说上话的人,竟只剩下来李勇一个。

而那一天,她告诉我,李勇对她说,他准备转业回家了。

“啊,那你留他了吗?”我急不可耐地望着她。

师姐摇头,脸上露出迷茫的神色,她不会,也从没挽留过谁,这些年,真正能在她心里留个位置的人,本来就是凤毛麟角。

况且,怎么留呢?

“就告诉他你喜欢他啊!”我有些恨铁不成钢地说道。

她抿着嘴,不说话。

“别跟我说你这都不算喜欢啊,天,果然当兵能把人当傻!”

师姐瞪了我一眼,没有点头,却也没摇头。我拉着她的手,恳切地望着她,“师姐,别让自己后悔啊!”

我感到她的手抖了一下,片刻后,她挣脱开,没有点头亦没有摇头,只在离开前跟我说了一声谢谢。

我倒在床上,不由苦笑,明明是你每次陪我,明明是我找你诉苦,最后说谢谢的人,倒成了你。

那次见面后,我们很久没了联系。在与男朋友反复纠缠半年后,我终于离开了这里,那时候,我们其实已经不会吵架了,两个人似乎都知道时间不多了,小心翼翼守护着最后一点温情。而我发现,一个人真的想消失,其实是不会提前告诉你的,他会一点点从你的生活中抽离,甚至让你难以察觉,直到有一天,你猛然发现他不在了,才能从那些忽略的回忆里,翻出他离开的痕迹。

就这样,我离开了这个待了五年半的城市,离开了那个爱了五年的男人,因为过程的循序渐进,我并没有多少悲伤。

唯一遗憾的,是很难再见到师姐了。

的确很难,因为再见到她,已是在三年以后。那仍旧是个大冬天,我请了年假,提前回家过年,刚到的第二天,就听我妈说师姐回来了,穿着军装,开着大奔,还带回一个高大俊朗的男人,当真是衣锦还乡啊。

再看看我,马上就二十六了,正经工作没个,男朋友没个,他们费尽心思介绍地对象,我连看都不去看一眼……

我最怕她的唠叨,赶紧爬起来,去师姐家串门儿。

03

三年未见,师姐黑了,也瘦了,巴掌大的脸上嵌着一双大大的眼,却似乎失了往日的神采。我们聊着这几年的生活,她笑笑,无非是每日的学习训练,而毕业后,她被下派到临近的区域,训练训练再训练,日子重复得像是没有尽头。

我心里咯噔一下,师姐你,不是喜欢部队吗?

她说,曾经喜欢,可现在似乎索然无味了。

我犹豫地看着她,顿了顿,终是忍不住问道:“是因为,李勇吗?”

师姐脸上闪过一丝痛色,我知道,我猜对了,因为那个人高马大一脸豪气的男人,绝不可能是李勇。

师姐说,是的,他不是李勇。

一年前,李勇家里传来消息,他爸爸不幸在工地出了事,抢救无效,承办方却因种种原因不肯赔偿,于是开始打官司。那时候,他们已经在一起两年了,按照师姐的想法,等她毕了业,想办法调到他在的军区,而李勇的领导正好跟她好友的爸爸有些情谊,加上他这些年的表现,留下来完全没有问题……

可命运有时候真爱捉弄人,当她兴致勃勃地跟他描述未来时,他却像失了声音,久久的,直到呼出的气体在电话上结了一层冰渣,他才说,凰儿,我交了转业申请。

哐当一声,手机砸在地板上,再也开不了机了。

师姐请了假去找他,坐最早的大巴,一路风尘仆仆,原本有一肚子气愤,可看到他凹陷的脸颊和布满血丝的眼睛时,剩下的,只有眼泪了。

她抱着他,又捶又打,眼泪将他军绿色的上衣浸成了深绿色,她听不到自己哭泣的声音,只听见他一遍遍在她耳边叫着,“凰儿,凰儿……”

师姐叫凤凰,冰天雪地中降生的姑娘,却有着浴火之心,冲天而飞的志向。

而李勇,或许只是那棵让她栖息一段的树。

所以,李勇最后还是退伍了,临走前,他去她学校看她,带她去吃了那家听她说过无数次的情侣乌冬面。他说,凰儿,你安心读书,等我解决完家里的事,再来看你。

她咬着一箸面,不敢抬头,眼泪啪嗒啪嗒往面汤里掉。那是她第二次为他哭,似乎也是长大后第二次哭,因为她预感,这将是他们离别的开始……

李勇并未食言,军校期间,他总是断断续续来看她,师姐本身假就少,每逢那时候,她就像小时候过年一样,翻出最漂亮的衣服。两人去吃饭、逛街、看电影……总觉得时间过的太快,安排得满满当当的一天,倏忽就到了晚上。

躺在宾馆简陋的木床上,她被李勇抱在怀里,听他讲回乡的趣事,他家临着一所高中,所以他打算用这些年的积蓄,开一间书店;他小妹成绩特别棒,特别是数学,每年奥数比赛都会得奖,他想存些钱送她去好点儿的学校……

说着说着,师姐慢慢从他怀里坐起来,乌溜溜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,满是痛色。

她说,你的未来那么充实温馨,可是,没有我。李勇便抱住她,不停道歉解释,他只是还没想好,他说,凰儿,给我一点时间,再给我一点时间……

师姐说,其实那时候她就知道,他们是没法在一起的。可是她不甘心,他们明明那么相爱,那是她二十几年第一个深爱的男人,凭什么不能在一起?

带着爱与不甘,他们就这样异地纠葛了几年,多是李勇来看她,约会、玩闹、聊天、吵闹,像所有情侣一样争争吵吵、分分合合,直到毕业的那年,她悄悄去他们家看他,本想给他一个惊喜,可到了书店,却并没看见人。

一个短发的女孩坐在柜台前,跟李勇有着七分相似的眉眼,她告诉师姐,她哥哥去相亲了。

那一瞬,师姐如遭电击,甚至不知自己是怎么逃离那个地方的。然后,在她还没来得及质问李勇的时候,他已经打来了电话,却是为了分手。

师姐怎么可能同意,明明错的是他,明明被欺骗的是自己,现在连分手都要自己妥协,她愤怒,悲伤,后来则是不甘与恨,所以她死活不同意分手,甚至想立马杀回去,她有太多的疑问和茫然了。

可没想到,学校的一纸文件下来,他们这批最优秀的毕业生,要提前去下派的单位实习。

最终,师姐选择了后者,她一穷二白地走到今天,其间经历了太多心酸,不可能在这时候毁于一旦。而等工作的事情落实,她终于有机会外出的时候,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。这期间,他们通了几通电话,面对师姐的质问,李勇大多时候都是沉默。

他说,凰儿,你我所求本就不同,又何苦为难自己,成为彼此的束缚。

最后一次通话,李勇给她讲了一个故事,关于他的父母。

他父母原本也是青梅竹马长大的,两人家境都不富裕,所以常彼此照拂,后来又一起参了军。他母亲聪明漂亮,又是文艺兵,在部队里很多人追,他父亲只是个小兵,人又老实木讷,就是个沉默的大多数而已。

最开始,他母亲对追求者都是不予理睬的,两人十几年的感情,岂是别人几顿饭局几场戏就能代替的?可渐渐的,他母亲不再甘心一辈子就当个小文艺兵,她跟上面提了申请,想转去作战部队。那时候,他父亲的兵龄期已经到了,要么升迁,要么退伍,而一清二白又平凡的他,自然只能退了。

尽管最后两人还是结了婚,可随着母亲的位置越来越高,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远。离婚的时候,他母亲抱着他父亲哭成泪人儿。她说,李哥,谢谢你这么多年一直惯着我、宽容我,可我知道,这期限总有一天会到头的。

她抹了一把眼泪,笑笑,又是那个杀伐果敢的女军官。

她说,离了也挺好,至少你还没烦我,至少咱这么多年的感情还没全变质。以后,找个对你好的,对咱儿子也好的人,你得,好好儿过……

他父亲没有挽留,即便早已老泪纵横。

再后来,他有了新妈妈、新妹妹,看着一家人在新妈妈的照料下和乐温馨的样子,他突然就不怪父亲了。

他记得父亲的一句话,他说,时间存在的意义,就是给所有东西打上保质期。聪明的人懂得,新鲜的食物早些吃,新买的衣服早些穿,新鲜的爱情努力去爱,因为它们都短暂,更需要珍惜,才不会在变质之后,再追悔莫及。

爱也是有期限的,别让它在过期变质后,成为束缚彼此一辈子的债。

李勇说,他不想再重复他父母的路,看着她的位置越升越高,看着她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,他们不再彼此需要,彼此谅解,即使再浓的感情,也终究要被这一地鸡毛的生活耗尽。

可惜,那时的师姐还不能接受,她是极执拗又勇敢的人,除非亲眼目睹血淋淋的真相,否则绝不妥协!

这操蛋的生活啊,哪怕你打败了所有人,我也还要跟你搏一场!

她是凤凰,是浴火而飞的鸟,注定是和常人不一样的。

再后来,师姐在下派的单位遇到了祁军,就是我们见到的那个大个子男人。祁军追了她一年,弄得单位人尽皆知,霸道又体贴,奇怪的是,她并不反感,尽管她知道自己并不爱他。

如果说,李勇是一棵能让她栖息的树,那祁军就是能和她并肩飞翔的兽。他们有相同的志向,他们都享受荣誉和战绩带来的快乐,他们是最默契的战友。

“对,只是战友。”师姐重复道。

我看着她皱着的眉头,有些好笑,又不由叹气。笑她不肯承认自己的感情,叹她还是放不下李勇,跟她妈妈当年一样固执。

“行行行,我的好师姐,只是战友行了吧,我又不会乱说什么。”我朝她吐了吐舌头,“你最好把这真相昭告天下,这样我妈就不会老逼着我相亲去了,你好歹考虑下我的感受啊!”

师姐终于笑了,说,行,一会儿就去我家,专门给我妈解释。我赶紧制止她,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,我妈要信了,我把名儿倒着写。师姐说挺好啊,“琴项”总比“相亲”好听,我怒,扑上去直挠她痒,两人在屋里疯得又笑又叫……

04

那年春节后,我和师姐又是多年不见,电话QQ也不常聊,只零星地知道她又升了官儿,打算把她妈妈接到那边去。这些都是我妈告诉我的,小老太太们一个街住着,总是有说不完的家常。尤其说到处对象的问题,两人都叹气,直说,这都快三十的姑娘了,再不嫁就真没人要了。

也就是那天听到她们的唠叨后,我突然心血来潮,给师姐写了封信。

嗯,当然是邮件。

我告诉她,我又想起了小时候的一些事,也就是我们拜师学艺的时候。据我父母说,我们拜的那个师父有些来历,曾经的“阳菩萨”就是拜在他门下,后来成了我们十里八乡数一数二的算命大师,而且还真灵。后来,听说“阳菩萨”犯了师父的什么忌讳,就被逐出师门了,那之后,师父再没收过徒弟,一个人住在云台山的半山腰上。

我和师姐出生前,我们的老妈都去云台观拜菩萨,从山脚到山顶三千多步石梯,得一步步爬上去才有诚意。她们都是在半山腰遇见师父的,师父给她们各自算了一卦,送了两道符,说必要的时候烧了它,兴许能消灾解难。

还真被他说中了,我俩从小体弱多病,我七岁半的时候被蛇咬,发了一场烧,差点儿就一命呜呼;师姐八岁的时候掉到水库去了,大冬天的,也差点儿翘辫子。两家人都在我们命悬一线的时候想起了那道符,翻箱倒柜找出来,烧了,最后我们真没死成。

自那之后,我们就被送到云台山拜师了,初时还挺兴奋,以为能学些什么了不起的本事,后来就蔫了,师父就只教我们打打坐,跑跑山路,还有给他老人家扫地、端茶、捶背,根本就是招了俩小丫鬟嘛。每次我这么跟师姐抱怨的时候,她就抿着嘴不说话,哼哧哼哧地继续扫地。

直到有天吃完晚饭,师父第一次没马上送我们回家,他把我们叫到屋子里,拿着两块龟壳样的东西,给我们各自算了一卦。我面前的龟壳合抱着,师姐面前的龟壳却是分开的,生着一道细细的裂纹。师父说,我俩的命里都有劫,却是恰恰相反,她执念太重,我执念太少。

那之后没多久,师父就过世了,我们在丧事那天见到“阳菩萨”,年过半百的人,一手摸着我俩的头顶叫小师妹,那感觉奇怪又好笑,乐得我俩在灵堂里笑出声来。

这么多年过去,我好像真应了师父的话,执念越来越少,越来越淡,有时候一个人单枪匹马去挖幕后新闻的时候,竟然丝毫不觉得害怕。同事都叫我拼命三郎,可只有我自己知道,那是因为不害怕,对生命少了敬畏,这样下去,迟早会出事儿的。

是否真应了师父那句话,我的劫,是执念太少?

我如此问师姐。

邮件发过去,原本就没指望她回,结果半夜十二点,手机滴滴响了两声,打开一看,是师姐的回信,写得言简意赅,却比我的还长。

看完后,我倒吸了一口气,猛然想起来,我俩的师父原来叫“阳半仙”。

师姐信里的故事,是从我们分别的那年冬天说起的。

那年春节,她提前回了,却不是回部队,而是去了李勇老家,因为有人传来消息,说李勇准备和同乡的一个老师订婚。她收买了李勇的一个邻居,那时候,她早已深谙钱和权的力量。

师姐没说她做了什么,但那一场婚,终究是没有订成,她陪着李勇提着大包小包去女方家里道歉,被女方母亲提着扫把往身上打,身板挺得笔直,像一个战士,庄严地捍卫着自己的爱情。

她告诉李勇,再过一段时间,她就能调到他家这边来,只要再等等她。

李勇看着她,一双眼睛布满血丝,额角青筋暴起,最终仍是在她委屈的眼睛里败下阵来。

两年后,师姐竟真的调到了李勇家所在的军区,职位也升了一级,而作为交换,她嫁给了祁军,就是当年那个高个子男人。至于原因,她没有细说,这中间有各种不为人知的权利纠葛,当然,也掺杂了祁军对她的感情,他是军区大院儿长大的男人,深谙这些门道。

这场婚礼,除了部队的少数人,谁也不知道,甚至师姐的妈妈。李勇自然也是不知道的,那时候,他对她的感情其实已经变质了,两人的相处大多是师姐在努力维持。他变得更宽容,也更沉默,像一堵软绵绵的墙,一拳打进去,都留不下半点痕迹。

这样的情况持续了两年,直到有天,他的书店突然出现了一个女学生,她几乎每天晚自习后都来看书,而原本九点半关门的书店,也渐渐变成了十点半。

师姐说,她见过那个女孩,文静秀丽,带着一股与生俱来的书卷气,和曾经的李勇如出一辙。她没来由地慌了,终于在一次假期的时候,半路拦住了女孩,请她以后别再去书店,那是她的男人。

女孩愣了愣,忽然笑了,她说,姐姐你误会了,我只是欣赏他的博学,这样的时代,能守着一间书店大隐于市的人,已经太少了。

然而,女孩的学校却流言四起,说她作风有问题,勾引有妇之夫,班主任的办公桌上,摆着她在书店与李勇说话的照片,举止亲昵。

女孩百般解释,仍是被停了课。

事情不胫而走,传到李勇那里,他才想起女孩曾打趣说他好福气,有个那么爱他的姐姐。他心下一凉,当即电话质问师姐,师姐那般高傲的人,何曾受过这样的委屈,竟赌气地说那又怎样,难不成是他心虚了?

也就是那时候,李勇才知道她竟然早就结婚了,第一次,他日夜兼程赶到她的部队,见面时,他什么也没说,带她去吃了最地道的羊肉粉,去商场买最贵的大衣、最漂亮的裙子,就像热恋时一样。那一晚,他们在破旧的旅馆里疯狂地做爱,粗暴的,沉默的,像两只濒临绝望的兽。师姐哭了,这是她第三次为这个男人哭,她哭得撕心裂肺,几乎窒息,却仍是留不住一个执意要走的人。

天亮的时候,李勇俯下身来吻她,他是笑着的,漆黑的眉眼,温柔得像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初夏。

他说,凰儿,放过自己吧,别让我们变成了疯子。

那是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,嘎达一声,门锁落下,她又一次跌落到无边的黑暗中,四下突然没了一点声音,仿佛又回到了八岁时的那个水库,世界寂静得只剩她一人。

她失踪了,一周后,祁军在云台山的茅屋旁找到了她,身旁,是一座坟茔,一株树。

她靠在树下,给祁军讲了一个故事。

从前,有一个官家的大小姐,从小被教得温柔贤淑,是所有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。有一天,大小姐在写生的大河边,遇到了一个落魄的年轻人,他从南方来,在临近的工地打工,听说山上能挖到人参,于是来碰碰运气。

那是恢复高考的第一年,他得攒钱买教科书。大小姐温柔美好,年轻人博学多情,他们很快坠入情网,年轻人承诺,只要考上大学,他就去大小姐家里提亲。

故事很俗套,他们的事情被大小姐家里人知道,而年轻人最后也没能考上,他心下悲凉,又自知辜负了大小姐,一时想不开,就在他们相遇的地方跳了河。大小姐悲痛欲绝,她那时已有了身孕,却发现是自己的父亲在试卷中动了手脚,目的就是让年轻人知难而退。

一气之下,大小姐离开了家,一路从北方辗转南下,终于来到了那个依山傍水的南方小镇,也就是年轻人的故乡。大小姐外表温柔,骨子里却比谁都倔强固执,几十年,她从没跟家里人有过联系,直到有一天,她的女儿说自己想考军校。谁都知道在部队里,军校的名额千金难求,作为母亲,她只想看自己的女儿开心、顺遂,仅此而已。

故事讲完,师姐看着祁军,笑了笑。

她说:“我知道,这些都是你做的,只有你能拿到我的手机,并在里面装上定位系统,也只有你想我离开李勇,为此,甚至不惜毁掉一个女孩的未来,难怪,妈妈曾嘱咐我,离你远一些。”

她从兜里拿出手机,界面是一封正在上传的邮件,附件zrw,是祁军最熟悉不过的机密文件。

她说:“我知道,我永远没法斗过在机关大院长大的你,可他们那种混迹官场几十年的老狐狸,总斗得过吧,何况还有天大的便宜。”她的外公,和祁家是几十年的老对头。

她仰着头,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,她以为他会暴怒,会恐慌,会扑上来夺过她的手机,可是,直到文件上传进度达到百分之百,祁军依旧静静地站在那里,朝她微笑。

有风吹来,一朵花落在他肩上,如飞凰之羽,若丹凤之冠,是美丽的凤凰花。

祁军拾起花,走到她面前,单膝跪下。

他说:“凰儿,这一次,真正嫁给我吧。这么些年了,聪明如你,难道还不清楚谁爱你,你爱谁?”

师姐愣愣地看着他,叮的一声,她的另一个邮件箱里收到一封新邮件,附件zrw,正是她刚刚发出的邮件。

是的,纠纠缠缠、真真假假这么多年,即便再怨,她也终究忍不下心真正伤他,就像他从没真正伤过她一样。他做的一切,不过是想让她看清,那个连一句解释都不给她的人,真的值得她爱吗?哦,不,是真的值得她为此执迷一生吗……

师姐问我:“琴琴,你还记得师父给你我各自种下的树吗?我是凤凰树,你是梧桐树。他说,你我这一生最大的劫,是情。凤凰栖木,浴火方能重生;梧桐无心,需复断其经(梧桐是制琴的木,生长快却容易空心,不过可在树苗长至两米时,将树经和地皮齐削两次,便不会再空心)。而花开的时候,就是我们真正渡过情劫的那一天。”

这是她邮件里的最后一段话,此外,还附了一张照片,夕阳西下,那株高大的凤凰树花开正好,其叶如飞凰之羽,其花若丹凤之冠,层层叠叠,在金红的晚霞里跃跃欲飞。

反观,坟茔另一旁的那株梧桐树,长得歪歪扭扭,别说开花,能不被风刮断就是万幸了!

我愤愤地关掉图片,师父就是偏心,小时候不骂师姐不罚师姐就算了,就连师姐的树都给她种在右边,谁不知道那个位置更向阳啊!

我瞅着镜子里自己的小身板,终于知道自己为啥不长个了,原来是被师姐压着了。

那天晚上,我第一次梦见了师父,小老头拿着竹枝吹胡子瞪眼追着我满院跑,一把白胡子被染得黑一缕红一缕。

他嚷嚷着,死丫头,这么作还想我给你种在向阳处,做梦……眼看竹枝就要打在屁股上了,我猛地惊醒,心里却不由好笑,这不就是在做梦吗?

桌上,微弱的蓝光闪耀着,是忘关的电脑,仍有歌声缓缓飘出来:

“……

时光的河入海流

终于我们分头走

没有哪个港口

是永远的停留

脑海之中有一个

凤凰花开的路口

有我最珍惜的朋友

……”

是的,无论经历过什么,我们都会往前走,或许,时间给一切都印上了保质期,连爱情都不能幸免,可还有记忆,能永远鲜活如初。

愿你我都多一些潇洒,少一些执迷,若许多事物在时间的侵蚀下,不复当初,那便永远记着,它最美好的模样吧!

编者注:本文为#有效期限#主题征文作品。欢迎收看更多精彩爱情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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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一个傻子的地老天荒》

《桃花姑娘》