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

床上的男人还睡着，头枕着胳膊，鼻翼张合，嘴角一条深深的口水印。鼾声绵绵，证明他睡得很香，一如在她这里的每一个夜晚。

按照习惯，樱桃是要亲亲他才会起床的，可今天，她却突然一点也不想亲了。没有缘由，昨晚的食物合口，电影搞笑，睡眠质量良好，甚至连床上运动都是和谐的，唯一不同的是，现在已经是今天了。

时针指向9，分针指向1，一如刚刚过去的90天，现在已经是第91天了。

樱桃捡起掉在地上的内衣，看到满地狼藉，那一坨坨纸巾，那混杂其中的套套，那七零八落的袜子……一时惊讶，自己竟然在这样的味道中睡了一夜。

她逃也似地跳下床，裹了条毯子，冲进卫生间。

直到水顺着头顶流下来，淹没七窍，将整个人浸润包裹起来，她才深深地吐了一口气。

那一瞬，有什么东西从身体里淌出来，她低头一看，是血。

樱桃笑了起来，水流进嘴里，似苦似甜。

一如九十天前的那个夜晚。

周五，晚上八点，肯德基。

“我们在一起还不到四个月，你觉得我好，是因为你只看到了我的一部分，等你全部知道了，可能就不一样了。就像，你现在会给我做饭吃，可我知道，你不是喜欢做饭的人，等日子久了，可能你连厨房都不乐意进了。”

“以后会发生什么，谁都不知道，说不定我一出门就被车撞死了呢。”

“乖，我只是打个比喻，你知道我没你那么有学问。从一开始，我跟你聊天，给你讲笑话，都是想让你开心，现在也一样。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，但是这一刻……”男人握着樱桃的手，很用力，“我们在一起，这每一分钟都那么不容易，更要开开心心的，不是吗？”

男人望着她，满眼赤诚。

樱桃却摇头，不，不只是这样的。

她回握他，很用力，她说，“不管我说什么，你都不许生气，好不好？”

男人说好。

樱桃抿了一下嘴，看着他的眼睛，说，“你说的，我都明白，可是并不完全是那样的。是的，我们都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，所以要珍惜现在的每一分钟，但并不是所有东西，都是不可以把控的啊。”

她说，“有些事，是你可以避免的，你不能因为那些未知，就放弃所有能把控的东西。那是逃避，是不负责任，对我，对你自己。”

四目相对，沉默。

樱桃知道，他明白自己说的什么，因为就在刚刚她才说过，“如果哪天你有了孩子，我一定会离开你。”可是，她是那么不舍得，却又那么害怕，才说出这番话。与其说是威胁，还不如说是祈求。

她听见自己的心哭泣的声音，那么骄傲的心，压抑着委屈，皱缩着，淌出泪来。

半响，男人终于摸摸她的脸，说我知道。

樱桃就笑，有一点儿哀伤，又有点儿无奈。她可是个编剧啊，写了那么多故事，拍了那么多角色，如何还不清楚男人的本性呢？何况，一个结了婚有老婆的男人。

她在他眼中看到自己的脸，被眼球映得扭曲变形，不忍直视。

男人捧起她的脸，眼神痛苦，他说，“我知道，你所有的委屈我都懂，可是，我没法给你一个期限啊。我是一个男人，承诺你的就要做到，可现在我还没有。”

樱桃就笑着点头，说她知道，可突然又觉得好笑。

承诺不就是用来兑现的吗？要是等都实现了，再来承诺，又有什么意义呢？

那些不敢许诺的人啊，不是因为谨慎，而是懦弱。

他们害怕背负那份诺言，又因为男人根深蒂固的思想观，觉得不能失信，所以，为了不给自己那么大的压力，才在一开始就选择沉默。

就像眼前的这个男人，明明那么爱自己，却还是不敢给承诺；明明那么想和她在一起，却还是不愿离婚。说到底，还不是因为懦弱，害怕最后落得两手空空。

可是，她不会拆穿他，因为那样只会让他离开，在她还爱他的时候。

那一晚，他们聊了很多刻意忽略的话题，樱桃带着一颗近乎圣母的心，包容了男人一切的痛苦和无奈。

她以为会一直这样下去，独自悲伤，痛苦忍耐，不抱任何期待的等到他们守得云开，或者是分道扬镳。

直到，她看到那本书。

那是晚上十点半，两人做完爱，温存了一会儿，男人便穿了衣服准备走。樱桃躺在床上，不看他，也不想，脑袋里空空地发呆，直到男人俯身下来吻她。

一如既往的温柔缠绵，可那一刻，樱桃只突然想起，男人以前开玩笑的抱怨过，自从她第二次把他泡到床上后，走的时候，就再也没送过他了。

她披了毯子，跳下床，说我送你吧。男人说不用，她却坚持要送，哪怕只到门口。

关门的时候，有什么东西掉下来，啪的一声。樱桃开了灯，发现竟是玄关的柜子上，掉下来一本书。

书皮很破了，里面却还干净，是一本畅销海外的名作：《男人来自火星，女人来自金星》，讲两性情感，讲男女之间沟通相处的技巧。

若在以前，她定是不屑去看的，生活已这么累了，如果连爱情都要用技巧和手段去维护，未免太过无趣。

那时候，她很骄傲，当然，也没那么爱他。

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，很多东西都不一样了，在我们凡俗的感情里，爱得越深，占有的欲望就越强。

何况，她曾是那么骄傲的一个人，尽管在这段关系里她尽显卑微，却也更加不甘。

那一晚，她花了一个通宵把书看完，如同一个穷途末路的人得到了拯救，志得意满，跃跃欲试。

她要把男人抢过来，就像备胎二里的女主一样，翻身做主把歌唱。

樱桃爬起来，开始制定她的作战计划。

2

人嘛，都是视觉动物，更何况是男人。好在，樱桃自知在这方面占得先天条件，肤白貌美纤腰，还有胸有脑袋。不过，她还是每一次跟他见面都打扮得漂漂亮亮的，至于家里，媚比美更重要。

在这一点上，男人毋庸置疑是爱她的，何况自从那次谈话后，樱桃再不会提那些让他无可奈何，又抓心挠肺的话题了。温香软玉抱满怀，谈着风花雪月的情话，烦恼全消，轻松惬意。

这就是男人的怯懦，他们害怕面对繁杂，习惯逃避，找个洞躲进去直到这一阵过了就好，所谓的顺其自然，不过是惯性的逃避。

他依旧每晚都要回家，以前，樱桃把满心难过都写在脸上，可除了让男人愧疚一阵，并没什么用处，他还不是一样要走，反而在心里留下了阴影。但自那之后，樱桃都是一张笑脸，说几句似嗔似娇的话，穿着吊带把人送到门口，含情脉脉。

男人走到一半，又三步并作两步的折回来，把她搂在怀里，一阵狠亲。

他说，“我爱你。”

樱桃说，“我也爱你。”

待男人的身影消失，樱桃的脸渐渐冷下来，倒也不是难过，只是就像结束了一天的工作，这会儿下班了，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的轻松。

她洗漱一番，窝在床上看看书，写写剧本，当微信的晚安响起的时候，樱桃毫不意外地笑了。

渐渐的，男人偶尔会在这里留宿一夜，一月一次，两周一次，一周一次……樱桃便提前买了菜，嘴上说好久没做饭了，犒劳下自己，冰箱里却全是男人爱吃的肉，爱喝的酒。男人看在眼里，从背后抱住她，说我爱你，说只有你对我这么好。

樱桃被他亲痒了，赶他一边玩儿去，男人就腻着她撒娇，小孩似的。

有时候想想，樱桃又觉得好笑，以前真的完全为他做一桌子菜时，他总有一大堆经得起推敲的来不了的理由。现在，真只是为自己做一顿大餐了，他却反而感动得无以复加。

当然，樱桃自然是不会告诉他的，既能让自己更自在，又能感动他，何乐不为呢？

不过，樱桃也会任性撒娇，就像他们刚在一起的时候，她把钥匙落公司了，又不想去找室友拿，虽然打车不过十来分钟。她任性地定了酒店，男人还以为只是开玩笑，结果晚上收到她发来的照片。衣衫半解，泪眼朦胧，一派哀怨凄楚的模样。

男人二话不说，便打了车去找她，硬是陪她到半夜，直到她室友回来后，把她送回家。

那时候，男人是爱她宠她的，那时候，她也并没那么爱他。

可现在，她不会那么做了。

其实，当你真正深爱一个人的时候，是不会肆无忌惮对他任性的，因为你怕会伤害他，怕他会承受不起。你的心里有了计较，你变得患得患失，再不像当初的自己。

樱桃依然任性，可再不会让他半夜跑出来找自己了，偶尔半天不理他，偶尔跟朋友出去玩一天，不联系不给消息，偶尔收到爱慕者的花儿，拍张照发个朋友圈，仿佛还是曾经的自己。

她知道，感情是需要调味剂的，在男人眼里，再好的女人只要得到了，便会习以为常，何况是他们这样的关系。等有一天，他厌了倦了，自己就成了被抛弃等那一个。

可是，怎么能这样呢？她怎么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呢？

她想，即便有那么一天，被抛弃的，也是他。

只是，还不是现在。

变化是慢慢显现出来的，男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，有时候整周和她呆在一起，樱桃就趴在他胸口，笑他都一周没在家吃过饭了吧。

男人把她扑到身下吻上去，说我只喜欢吃你。

樱桃咯咯直笑，情至浓时，一口咬住他的肩膀，却又猛地停住。

总是这样，在她最想见他的时候，他为难，她便装出一副善解人意的宽容模样；在她最委屈难受的时候，他愧疚，她便破涕为笑恍若一切都没发生过。

连她生了病，半夜痛得快要死掉，却不敢给他打电话的时候，都不曾对他说半句埋怨……可是，真累呀，有时候，明明一颗热腾腾的心，就那么瞬间凉下来，次数一多，竟也渐渐麻木了。

男人待她一如既往的好，会给她做饭，会准备礼物，看得出来是花了心血的。樱桃抱在怀里，感动，却不知为何，再也没有当初的开心了。

有时候，她也会疑惑，明明就快成功了，明明男人越来越离不开自己了，可为什么，她反而开心不起来了呢？

而这种心情，在大姨妈没来那一天，尤为明显。

樱桃记得很清楚，那是一个雨天，她和男人去解放碑吃完饭，打车回来，总觉得有点儿晕，又有点儿想吐。

她靠在男人肩上，说最近好像胖了，刚刚吃了那么多，好罪恶。男人就捏捏她的脸，说好像是胖了呢，他坏笑着，贴着她耳朵说，别是有了吧？

樱桃一愣，反应过来，下意识把手搁在肚子上。

她拉着男人，说快给我看看今天几号，男人说二十五号。樱桃突然不动了，上个月大姨妈是十号，偶尔不准也是提前几天，可这月大姨妈还没来过。

她努力咽下自己的害怕，噘着嘴，说要是真有了怎么办？

男人一把搂过她，说那就给我生下来呗，还怕养不起啊！

樱桃窝在他怀里，嘴角一丝淡笑，可无论她多努力，怎么也说不出那个好字。

虽如此说，下了车，男人还是陪她去药房买了测试纸，当樱桃拿着一条杠的试纸从卫生间出来时，瞥到男人的手机百度上，输着“如何看验孕纸”几个字。

她装作没看见，扬起试纸，说你要不要猜猜？

男人一把搂过她，说猜不到，樱桃似是极累，摇摇头说没中呢，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男人安慰她，说没事，以后会有的。

那一夜，男人没有回家，他们絮叨着说了半宿话，看了一部电影，做了爱，一觉醒来，已是天光明亮。

可是，总有些东西不同了，樱桃心里知道。

3

樱桃洗完澡出来，男人还没醒，她像以前一样做好饭，叫醒男人，看着他穿衣洗脸刷牙，恍若真是夫妻的模样。

那一刻，她突然感到恐惧。

眼前的男人不高不帅不富不能干，扔在人群里就是找不出的模样，放在以往，这样的男人根本入不了她的眼。再想想，他们连相识相知，都显得那么俗不可耐。

那是夏天，樱桃作为新员工，进入了一家几乎全是女领导的公司，她长得漂亮，性子活泼，与男同事相处的好，却偏偏不受女领导的待见。

于是，偶尔苦闷，开始和男人聊几句，渐渐的，聊天多起来，她也能感受到男人对自己的好感。既然是开心的，那便暧昧着吧，她也没什么理由拒绝，毕竟那时候真没有什么。

像所有办公室恋情一样，事情的转折发生在年会，樱桃负责第二日要用的物料，不想中间出了差错，大半夜和司机跑去库房找东西，再加上一直不被领导待见，这情绪一爆发，就怎么也开心不起来了。

第二日年会结束，大家喝了些酒，去泡了温泉，回来的路上樱桃找借口溜掉，一个人在湖边发呆。

男人找到她的时候，她正坐在亭子里，抱着腿悄悄抹眼泪。男人心疼她，递过纸巾，手臂却被樱桃抱住。她说，借你肩膀给我靠靠吧，好累。于是，靠着靠着，男人便将她搂进了怀里。

吻落下来的时候，樱桃挣扎了一番，最终，还是败给了那一刻的悲伤和寂寞。

那时候，她甚至并不爱他，只是享受着他的宠爱关心和在乎，似乎就能安慰一点这残酷的生活。可渐渐地，相处越多，就越来越离不开了，于是开始有了占有，有了委屈介意，变得再也不潇洒，再也不自在。

这就女人和男人最大的区别，她们的感情是循序渐进的，从最初的不爱你，到最后放的感情就越来越多，直至入了戏，出不来了，最后受伤的，还是自己。

这真他妈不公平，可是，又能怎样呢？

是啊，樱桃后来也想，又能怎样呢？除非他把男人抢过来，变成自己的，否则失败的受伤的，终究还是自己。

于是，她开始制定各种“作战计谋”，她开始研究心理学，学习两性之间的相处之道；她忍受着那么多委屈，克制着一切会让他不安或感到压力的情绪，生生将那个开朗自在的姑娘，熬成了满腹心事的女人。

偶尔想想，都让人觉得恐怖。

只是，有时候，这世事其实很讽刺，等两人吃完饭，樱桃正准备去洗碗的时候，男人却告诉她，他准备离婚了。

啪的一声，手里的碗跌在地上，粉碎。

樱桃慌忙去捡，却不小心被划伤了手，她跌坐在地上，终于哭出声来，怎么也无法止住。

多么讽刺啊，她费劲心思，终于把他抢过来了，终于熬到这一天了，可听到这个消息，她的第一反应，竟是恐惧。

她想，怎么办，他真的要离婚了，为我而离的婚，从此以后我就再也不能离开他了！她感觉自己被束住了，当心有愧歉，人就仿佛戴上了枷锁，再也无法自由。

而且，她突然发现，自己已经不那么爱他了。

就在她一步步实施计划中，每一次的委屈，都让他的好减少一点；每一次的克制，都把她的爱消耗一分，当她真能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了，那份感情，原来早已变了味道。

电话想起来，是让去拿快递，樱桃终于找到借口，逃也似的冲出家门，身子在初下的艳阳里微微发抖。

周末，门口的长街上车水马龙，一条长长的队伍一直排到了保安亭子，原来是外面的米线店搞开业活动，免费试吃三天。

樱桃被热情的员工拉到了店里，她说自己吃过饭了，店员带着讨好的笑，说那就尝尝，他们家的味道很特别。

樱桃被安置在角落的一桌，从那儿望去，外面是一排小面店，抄手店，正值周末的早午饭时间，食客如织，烟火升腾。

恍惚间，她又想起第一次跟男人去吃米线的情景，那是市内出名的“李面线”，藏在窄巷深处，他们到的时候已经人满为患，于是被安置在角落的一张桌子。

那是春日的傍晚，孩子们放了学，年轻人下了班，三五人一起涌入餐馆，大声说笑，开怀而啖。

他们就并排坐在那里，抬眼望去，灯光闪烁，食客如织，充满了人间喧嚣的烟火气息。

那一刻，她握着他的手，第一次生出与他执手到老的期盼。

阳光暗下来，突然间雷声轰鸣，大雨倾盆，喧嚣的米线店里，人们看着一个女孩冒着大雨走出去，她的背挺得笔直，脸上分不清是雨是泪。

有人为她撑起了伞，揽了她的肩，万般呵护的模样。

人们收回视线，妻子看着只顾埋头苦吃的丈夫，恨恨地把筷子扔在桌上；女友捏了捏男友的手，说以后下雨了，你也要随时来接我；婆婆笑着给老伴儿夹了一筷米线，想起自己年轻任性的模样，眼角泛起了花儿般的褶皱……

只有那个店员，他端着半碗热腾腾的米线，透过蒸汽，仿佛曾看到了女孩哭泣的眼睛。

老板又在叫他了，他摇摇头，将脑子里的画面赶出去，三两步赶回厨房。

这凡俗世间无新事，你哭你的，我笑我的，不就是生活嘛，能有什么过不去的呢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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